抵达扎波罗热前线的第一天,跟@Freeman关系不错的50岁苏联老兵在他面前被炸成了两截,死了。这是战争给他带来的第一次震撼。“我们是一个训练营出来的,说好战争结束之后去旅行,结果上去第一天就...所以说,命,这东西说不清。”他说。累世承平,不知兵戈。东欧正在发生的这场战线延绵数千公里、超百万人参与的武装冲突,在普通人的视角下,更像是一场“远方综艺”:我们在网上谈论政治、武器、战术,在手机里窥探战场和死亡,人们对细节津津乐道,却对身处其中人的遭遇知之甚少。在刚刚从俄乌战场上下来的 90 后士兵 @Freeman 眼中,战争是纯粹的屠宰场,毫无浪漫可言,身处战场时,人只剩下生存本能。他在2023年12月-2024年2月参与了扎波罗热战役,在托克马克、罗博季涅一线作战,是所属小队唯一幸存的人。为了避免他的身份引来问题、争论与干扰,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将隐去部分信息,这个做法的目的是希望通过他的故事搞清一件事:当普通年轻人被扔进战场并幸存下来后,他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战争的残忍不仅作用于战场,也作用于日常生活。俄乌仗打了三年,在交战区很多人还维持着日常生活。即便炮弹随时会轰进市区,震碎玻璃,人们还是会聚在一起喝咖啡。即便开车通勤有遭到炮击的风险,人们还是不离开交战区,不离开家。“我好奇过这个问题,问过他们都这么危险了,为什么不走呢?他们说:我的财产、我的一生、我的家都在这,离开家,我还能去哪呢?”@Freeman解释道。
在受够战争之后@Freeman比任何时候都想离开屠宰场,离开战争,想活下去。为此,他在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争吵之后,被获准退伍。但当真的回归正常生活后,他发现现实生活比战争更令他不适、恐惧。他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因为这会让他身体不适、恐惧,心跳加速。他不愿意离开屋子。在对谈中,他把自己生活的居住空间称为安全屋。任何微小的声音,都会引起他极大的恐惧,晚上睡觉隔壁的关门声会让他惊醒,下意识往床下钻。他也不能接受任何肢体接触:“只要有人碰我,不管男女,我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汗毛耸立。现实生活里有人从后面过,或者撞我一下,就会有攻击的冲动,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没办法,习惯了。”在发现自己没法适应和平生活后,他决定重回行伍,他跟瓦格纳签订了新合同,去非洲维和。“我不去乌克兰了,回去肯定活不了。别信网上那些人说能发财,它的残酷程度超过想象,有钱挣没命花,别拿命去赌,不值。我找算命的看了,去非洲死不了,会受一次贯穿伤,但能获得7个勋章。我打算干到35岁,挣够钱,就不干了。”他盘算。“我家里人让我过完节再走,但我一刻都忍不了了,因为只有抱着上膛的枪睡觉,我才安心。
随着战争进入白热化的焦灼期,更多生命正在黑土地上加速逝去。承平日久的世界,总天真的认为终战就是战争结局,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终战是个人兵荒马乱的开始。关于这一点,我是有体会的:战争消解了死亡的严肃性与庄严性。当死亡变得轻易,当遍地尸骸的景象成为日常,身处其中之人必将对生命钝感,无法安放死,便无从谈到生。活着的战士与活着的人是不同的,前者往往会被困在战争中的残酷记忆里,很难走出,只能以一种矛盾、苍白而寂寞的心态活着。我的祖辈就是这样,战争造成了严重的PTSD,进而导致了家庭矛盾与暴力,以至于给彼此的人生都留下了许多遗憾:缺乏关心、了解与亲情——这就是我体会过的战争结束后的“另一场战争”。为了疗愈80多年前那几场战争的创伤,我的家庭,已经用了3代人的人生。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想用一位普通士兵的诗来结尾:清理武器一次又一次地清理武器把发出恶臭的东西抹去用身体为它挡雨抱着它犹如抱着婴儿虽然你从未抱过婴儿——虽然你只有十九岁,无妻无儿——武器就是你的亲人你就是武器,武器就是你 挖下一条又一条战壕用手挖着珍贵而憎恨的泥土每一下都直抵灵魂牙齿磨着泥土没有,永远不会再有爬进泥土犹如爬进母亲的子宫感到温暖舒适你从未感到如此接近你就是泥土,泥土就是你 射击即使在夜里,看不见敌人的脸即使夜把敌人隐藏,也把你隐藏夜拥抱着每一个人,视如己出你身上有火药的气味手上、脸上、头发、衣服、鞋子——无论洗多少次,都有火药的气味都有战争的气味你身上有战争的气味你就是战争,战争就是你 ——Borys Humenyuk,乌克兰军人